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

雷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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斯金纳之箱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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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3年。哈佛大学,威廉詹姆斯楼。十五楼。

某间办公室的门忽然打开,一个亚洲男子先走出来,身后跟着另一个高高瘦瘦的美国人。

“好吧,周教授,既然你坚持的话。”美国人随手关好门,耸耸肩膀,“不过,你也许会发现,那些箱子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神秘。”

“给你添麻烦了,库伯教授。”周教授的表情诚恳,“非常感谢。”

库伯教授露出一丝苦笑:“没关系。说老实话,我已经习惯了——每个到访的外国学者都想看看那些玩意儿。”

两个人一前一后,边聊边沿着走廊一路向前。刚走到电梯门口,从对面的一间研究室里走出一个抱着文件夹的女人。随着脚步的迈动,在她两脚之间,突然钻出一只黑色的小狗,径直冲到库伯教授面前,仰头大叫。

库伯教授被吓了一跳,跳着脚躲开。

女人急忙俯身抱起小黑狗,连声道歉:“上帝啊,非常抱歉,库伯教授——别这样,库里!”

小黑狗在女人怀里挣扎着,兀自冲库伯教授狂吠。

“这已经是第三次了,梅里斯。”库伯教授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,“如果你一定要把它留在这里,请你务必看好它。”

电梯升至十五层,随着“叮”的一声轻响,电梯门徐徐打开。

库伯教授几乎是逃进电梯里,连连按动关门键,直到电梯关闭,开始下行,他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一些。

周教授笑笑:“你不喜欢小狗,库伯教授?”

“何止是不喜欢!”库伯教授擦擦额角沁出的汗水,“我简直恨死这些长毛魔鬼了。”

“哦?抱歉。”

“没关系。”库伯教授耸耸肩膀,“9岁的时候,我被邻居家的狗咬伤过,在这里……”他指指自己小腿的位置,“所以,我一直躲着这些家伙。”

说到这里,库伯教授突然想到了什么,冲周教授挤挤眼睛:“按照他的理论,我刚才受到了负强化。”

“哈哈。”周教授也笑起来,“你也可以把这当作一次脱敏治疗。”

“上帝!”库伯教授做出一个夸张的痛苦表情,“别闹了,亲爱的周。”

又是“叮”的一声轻响,电梯停止运行,缓缓开门。

地下室到了。

沿着楼梯缓缓而下,周教授渐渐适应了地下室里的昏暗光线。一些摆放其中的物品在黑暗里慢慢地凸显出来。靠在墙边的是一些体积硕大的玻璃展示柜,某种白色的东西若隐若现,似乎还带着尖锐的棱角。周教授走近那些柜子,发现那是某种鸟类的骨骼标本,被固定成飞行的姿态。周教授默默地看着那布满小洞的头骨和凹陷的眼窝,心想,如果这样的鸟在空中飞翔,不知道该是一种怎样的景象。

“周,”库伯教授指指地下室中的某个地方,“在那里。”

周教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。几个箱子靠在一起,静静地矗立在角落里。他的呼吸急促起来,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之后,慢慢地走过去。

那些箱子看起来平淡无奇,似乎也不甚牢固,有随时可能解体的迹象。更让他惊讶的是,这些箱子竟然是毫不起眼的灰色。

周教授喃喃自语道:“不是斯金纳黑箱么?”

“哈哈,很多人都这么问。”库伯教授笑起来,“天知道,他们怎么认为斯金纳之箱是黑色的——也许这增加了神秘感。”

在昏暗的光线下,无法分辨这些箱子的材质。它们的表面并不平滑,附有绘图仪器的把手和转轴,以及各种小型控制杆。周教授围着这些箱子,俯身仔细观察着。他屏住呼吸,似乎担心附着于其上的灰尘被自己的气息吹散——在他看来,连这细微的尘埃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。

“没关系的,周。”库伯教授看出他的顾虑,“你可以摸摸它们。”

周教授冲他感激地笑笑,然后重新面对那些箱子。他深吸一口气,试探着伸出手指,碰了碰其中一个箱子的箱体。之后,周教授似乎勇敢起来,轻轻地转动着指轴,压下控制杆。指尖传来的感觉有些涩滞,似乎在斯金纳离开的日子里,这些箱子并没有得到良好的维护与保养。

这让他感到难过,甚至有些愤愤不平。

周教授站直身体,慢慢地把手伸向箱子侧面的小门,同时,转身向库伯教授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。

库伯教授耸耸肩膀,做出一个请便的手势。

周教授拉开那扇小门,犹豫了一下,探头进去。

顿时,一股奇怪的混合味道扑面而来,似乎有鸟类的粪便、饲料以及正在衰败的羽毛。那味道如此真切,鼻腔中甚至有被细微的绒毛拂过的刺痒感觉。周教授的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,整个人也微微战栗起来。他看着那造型可爱的迷你小踏板、平淡无奇的铬制喂食盘,突然有一种既想逃离,又想深入进去一探究竟的奇怪感觉。

是的,斯金纳就是在这里证实了间歇强化的力量。虽然他的理论饱受诟病,但是他的确指明了哪些人类的行为可以被塑造、强化、消除。

在那一瞬间,周教授有一种正在参与历史的自豪感。他甚至渴望自己就是一只鸽子或者老鼠,心甘情愿地接受斯金纳的调教——奖励或者惩罚。

就在此时,地下室里的灯泡闪了几下,最后,熄灭了。

“上帝!”库伯教授叫起来,“周,需要我为你拿一个手电筒来么?”

突如其来的黑暗中,库伯教授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一切,而面前的中国男人对他的问话毫无回应。

“周?”耐心地等待了几秒钟之后,库伯教授终于忍不住了,“你还在么?”

地下室中的物品渐渐在黑暗中凸显出各自的轮廓,库伯教授看到了那个一直伫立在箱子旁边的黑影。

“不用了。谢谢你,库伯教授。”黑影的语气仿佛梦呓,“我想,这样就好。”

走出地下室,回到温暖的人世间。库伯教授似乎一时难以抵御强烈的日光,他掏出手帕擦擦眼睛,回头看看周教授。后者仿佛还有些魂不守舍,看着不远处的一片绿地,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。

库伯教授感到有些奇怪,凡是看过斯金纳之箱的人,兴奋者有之,失望者有之,释然者有之,不过,像周教授这样的神情,还是第一次看到。

“周,你还好吧?”

“哦,”周教授回过神来,“是的,我很好。”想了想,周教授又低声问道:“关于他女儿的事情,是真的吗?”

“不是,只是谣言而已——我在斯金纳教授的葬礼上还看到过他的女儿。”库伯教授转过身来,面对周教授,“周,在中国,也有很多人信奉斯金纳么?”

“是的。”周教授的语气坚决,“我就是其中一个。”

“这么说,你也认为人类是没有自由意志的么?”

周教授点点头:“所谓自由意志,也许是对外界某种暗示的反应。”

库伯教授默默地看了他几秒钟,突然说道:“周,请你给我一支烟好么?”

周教授有些惊讶,但还是从衣袋里拿出香烟,抽出一支递过去,并替他点燃。

“库伯教授,我不知道你吸烟。”

库伯教授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,立刻就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
“不,周,我从不吸烟。”库伯教授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,声音还带着微微的气喘,“但我现在这么做了——难道这不是出于自由意志么?”

周教授笑起来,然而,那笑容渐渐被一丝哀伤代替。

“库伯教授,你了解中国么?”

“一点点。”库伯教授用两根手指捏着渐燃渐短的烟头,尽量让它离自己的身体更远些。

“在1966年至1976年这十年间,在中国大陆发生了一系列运动。”周教授专注地看着库伯教授,“当时,它被称为‘文化大革命’。”

“哦,这个我知道。”库伯教授的表情也变得凝重,“那是一场灾难,是么?”

“对。所以我们后来把它称之为‘十年浩劫’。”周教授移开目光,“在那十年,我受到了很大的伤害——身体和精神上。”

“哦,真抱歉,周。”库伯教授一脸歉意,“我不该提起这个。”

“没关系。”周教授笑笑,“那是一场全民性质的集体失常,每个人都无比狂热地投身进去。中国人被几千年的历史与文化塑造的行为,似乎在一夜之间统统被翻转过来——所以,我一直想知道原因。”

他回头看看身后的白色大楼,低声说道:“也许,斯金纳能回答这个问题。”

“可是,”库伯教授耸肩撇嘴,“他已经不在了。”

“但是他的理论还在。”周教授转身看着库伯教授,嘴角闪过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,“甚至,我们可以让他复活——在中国。”

1999年,春季。C市师范大学。

早课已经结束。随着下课铃声,大学生们从教室里鱼贯而出,奔赴下一个教室、图书馆或者回宿舍睡个回笼觉。周振邦教授兀自站在讲台上整理着教案。他的动作很慢,余光一直在盯着角落里的一个男生。那个男生则一直在左顾右盼,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。

很快,教室里的人走得一干二净。男生有些紧张地小跑至讲台旁,伸手从书包里掏出几张纸递给周振邦。

周振邦接过来,粗略地翻看了一遍。

“这是他们这一周的表现?”

“是的。自从你表扬了杨立之后,他对这门课特别感兴趣,跑了几次图书馆,回来就跟我们聊社会暗示作用、旁观者作用什么的。”男生刻意压低声音,同时不停地四处张望,“余乐平恰好相反,他在您的课上再不敢看小说了,连带都不敢带。前几天,他还向舍友借了一百块钱,赔偿图书馆的书——您撕掉的那两本书,都挺贵的。”

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周振邦把那几页纸仔细地收好,“谢谢你。”

“周老师,您可一定要替我保密啊。”男生上身前倾,“要是他们知道我告密,肯定跟我翻脸。”

“这不是告密。”周振邦笑笑,“这是科学研究——心理学实验的一部分。”

男生点点头,似乎心中稍感安慰。他想了想,脸色微微泛红。

“周老师,我今年想入党,您也知道的……”男生有些难为情地笑,“我的期末考试成绩,请务必高一些。”

“我不是答应你了么?”周振邦拍拍他的肩膀,“你放心。不过,对这两位同学的观察,还要你多帮忙。”

“一定,一定。”男生连连点头。

周振邦刚走出教学楼,一个靠在路边停放的奥迪车旁的男子就快步迎上来,接过周振邦手里的提包。

“锦程?你怎么来了?”周振邦有些惊讶,“你不是在医院里照顾小顾吗?”

“老毛病了,没事。”杨锦程拉开车门,等周振邦坐进后座后,他关好车门,绕过车头,坐进驾驶座。

“直接回研究所吗?”杨锦程一边系安全带,一边问道。

“回所里。”周振邦半靠在后座上,“有点累了,先回去休息一下。”

汽车驶离师大校园,进入市区的一条公路。这个城市正呈现出从冬季逐步复苏的迹象,街头处处可见隐隐萌发的绿意。被黑白灰主宰了几个月的城市,也慢慢地变得丰富多彩。周振邦看着街边行走的各色人群,嘴角露出一丝笑意。

“周老师,下学期,师大的课您就别上了。”杨锦程在一个路口停下等红灯,“您那么忙,还得抽出时间去给本科生上课,未免太累了。”

“师大的心理学专业这几年发展得不好,人才流失严重。”周振邦微叹口气,“我毕竟是从师大出来的,老领导们出面请我,怎么好推托?慢慢帮助他们把教学团队建立起来再说吧。”

绿灯亮起。杨锦程发动了汽车。

“我实在是心疼您。”杨锦程从后视镜看看周振邦,“这两年您老得很快。”

“自然规律。”周振邦摸摸头发,笑起来,“逃是逃不掉的。”

“您可别!”杨锦程夸张地叫起来,“说句不好听的话——您得活到教化场计划完成的那一天。”

提到这个,周振邦变得严肃起来,他上身前倾,低声问道:“第二阶段第一期的跟踪报告整理完没有?”

“整理完了。”杨锦程干脆地回答,“您看什么时候合适,我去您办公室做汇报。”

“志愿者呢?”

“上半程志愿者的报酬已经发放完毕,保密协议也都签好了。下半程的志愿者正在招募中,还差几个。”

“抓紧时间。”杨锦程的工作效率让周振邦很满意。他又靠向后座,漫无目的地扫视着熙熙攘攘的街道。这一望,目光就聚焦在某个地方,无法移开了。

“锦程,停车!”

这个突如其来的指令让杨锦程有些猝不及防,他急忙减速,把车停在了路边。不等汽车停稳,周振邦就跳下车,直奔后方的一个街口而去。

街口有一老一少两个男人,正站在斑马线上等对面的绿灯亮起。老人坐在轮椅上,年轻人手扶轮椅的把手,另一只手插兜,一脸不耐烦。

周振邦小跑过去。此刻红灯开始闪烁,年轻男子推起轮椅欲走。周振邦几乎是扑上去,一把拽住轮椅,喊道:“老王大哥!”

这个举动让两个人都吓了一跳。老人瞪着周振邦,愣了半晌,忽然激动地叫起来。

“老周,你是老周!”

杨锦程锁好车,匆匆走过来。周振邦已经和老人抱在一起,亲热地拍打着。年轻人一脸无所谓地站在旁边,无聊地盯着红绿灯。

也许是老友叙旧。杨锦程礼貌地冲年轻人笑笑,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。看得出,周振邦和老人都很高兴,不住地询问对方的情况,介绍自己的生活。从他们的交谈中,杨锦程已经听出一些端倪:老人的生活条件一般,丧偶,唯一的儿子至今待业。周振邦此时的地位与身份让老人羡慕不已,不住地叫儿子过来“认识一下周叔叔”。年轻人大概也猜出这个“周叔叔”非等闲之辈,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。

远远地,杨锦程看见一个交警走过来。他转身看看自己停在路边的奥迪车,不得不上前提醒周振邦,这条路边是不能随便停车的。

周振邦还有些依依不舍,要了老人的电话号码后,才和王姓父子握手告别。

重新坐回车内,杨锦程好奇地看看一直在路边冲奥迪车挥手的老人,问道:“这位王先生是您什么人啊?”

周振邦也始终在挥手,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中,才坐正身体。

“老王大哥是我下放到劳改农场时的老朋友,当时他是自来水厂的工人,被打成了右派。”周振邦仿佛还沉浸在旧友重逢的喜悦和回忆往事的伤感中,“我那时身体不好,如果没有老王大哥的照顾,恐怕活不到今天。”

随后,两人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。周振邦一直望着窗外出神。杨锦程知道,在这个时候,最好的陪伴就是:不打扰。

汽车渐渐接近C市社会科学院心理研究所,周振邦也把思绪拉回现实。

“锦程,中午我休息一下,下午你向我汇报第一期的跟踪报告情况。”

“周老师,我看您今天就别工作了。”杨锦程把车驶入社科院的大院,“您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么?”

周振邦有些不解:“什么日子?”

“您的生日。”

周振邦的生日晚宴安排在省宾馆宴会厅。心理研究所的全体成员都出席。周振邦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庆祝方式,又不忍辜负员工们的一片好意。特别是杨锦程拿出托朋友买来的几瓶五粮液时,周振邦也觉得,不妨就让自己放松一下。

于是,大家都玩得很尽兴。几瓶五粮液也喝得干干净净。临近午夜的时候,曲终人散。大家纷纷告辞,送周振邦回去的任务自然落到杨锦程身上。

上了车,杨锦程看看微醺的周振邦,笑着问道:“周老师,怎么样?”

周振邦摆摆手:“没事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杨锦程转身发动汽车,“再带您去个喜欢的地方。”

周振邦一生有两大嗜好,一是五粮液,二是洗桑拿浴。所以,当汽车停在一家浴宫门口的时候,周振邦不由得笑骂道:“你这个臭小子,老师也是你的研究对象了?”

大概是因为周末的缘故,浴宫里的人很多。周振邦和杨锦程脱掉衣服后,杨锦程看看浴宫里攒动的人头,取了一条长浴巾围在腰间,把另一条递给了周振邦。周振邦看看浴巾,却没有接过来。

“来洗澡,围这玩意儿干吗?”

杨锦程的表情有些尴尬,想了想,把自己身上那条浴巾也扯掉了。

这样两个人,原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。然而,当周振邦在莲蓬头下冲洗了几分钟之后,窃窃私语开始在四周渐渐响起。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他的下体。周振邦只当没看见一样,自顾自地享受着热水的冲刷。杨锦程起初还有些难堪,然而,当他看到老师泰然自若的模样,心中竟莫名地多了几分底气。于是,他抬起头,勇敢地向那些目光回望过去,直到那些眼睛纷纷避开。

老师曾经说过,那只是一个器官而已,如果不考虑生育,那么它和阑尾没什么区别。

想到这里,杨锦程不由得向周振邦望去。这个至今不曾婚娶的老头,此刻正仰面站在水柱中清洗着自己的身体。他并不强健,甚至可以形容为孱弱。飞溅的水珠在他的轮廓上形成一层薄薄的水雾,看上去竟有几分圣洁的味道。

不要小瞧这个失去了性器官的人。杨锦程默默地对自己说,他可能会构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类社会,并成为这个社会的领袖。

而杨锦程本人,这个领袖的助手,正在参与到这个伟大的构想之中。

他微微地战栗起来。

一个小时后,通体舒坦的两个人走进一个包间。茶几上已经摆好了几样小菜。杨锦程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瓶五粮液,冲周振邦挤挤眼睛。

“我留了一瓶。”

周振邦笑起来,愉快地坐下。

很快,五粮液被喝掉大半瓶。周振邦感到身体微微出汗,汗水形成细细的盐粒,附着在身体上,滑滑的很舒服。周振邦把玩着手里的酒杯,看着为自己夹菜的杨锦程,由衷地说了句:“谢谢你,锦程。”

杨锦程笑笑:“周老师您客气了。您一直单身,我是您的学生,自然要多照顾一些。而且,您那么信任我,把那么重要的工作交给我。”

“你是我教过的学生中,最优秀的一个。”周振邦认真地说道,“所以我让你协助我完成教化场计划。”

这是两个人之间的一个秘密。整个计划的内情,除了周振邦和杨锦程之外,再无旁人知晓。然而,在和平时期,任何一个秘密,似乎都有不可告人的味道。

杨锦程的动作慢了下来,仿佛在斟酌着词句。

“只是,周老师,我一直在想,我们到底该不该进行这个计划。”

“哦?”周振邦扬起眉毛,“你为什么会这么想?”

“我最近在重读斯金纳的书,《沃登第二》和《超越自由与尊严》,感触又和十年前不同。”杨锦程摆弄着盘子里的几颗花生米,“有的部分依旧让我兴奋,比如以‘行为工程学’构建人类社会;而有的部分却让我感到担忧。”

“说说看。”周振邦放下酒杯,坐直身体,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学生。

“有一篇书评说道,斯金纳其实是在用驯服狗的方式来驯服人类。”杨锦程咬咬嘴唇,“这实在让我没有任何一丝从事高尚事业的感觉。”

“巴甫洛夫的经典条件反射理论就是把狗作为实验对象的,”周振邦笑笑,“当年,这一发现,不亚于太阳位置恒定这样的科学突破。”

“这个我知道。”杨锦程搔搔脑袋,似乎有些难为情,“可是,我心里始终有一道坎儿,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——您还记得姜德先么?”

“记得,怎么?”

“当时我们安排马春培和夏黎黎以父女的身份在他面前发生性关系。如您所说,他真的被我们‘塑造’了。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,他依旧没有戒除自慰的习惯,而且,他一直对身边的小女孩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心。”

“嗯。有关姜德先的实验数据,对我们而言,非常有价值。”

“是的,我还记得这让我们兴奋莫名。”杨锦程抬头看着周振邦,“然而,我始终在想,如果不是因为受过良好的教育,特别是法学教育,姜德先会不会变成一个奸淫幼女的罪犯?”

周振邦沉默了。他抽出一支香烟,杨锦程上前帮他点燃。

吸了半支烟,周振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。

“锦程,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体有缺陷。”周振邦低声说道,“你知道我是怎样失去这个器官的么?”

“不知道。”杨锦程的表情变得凝重,“我没敢问,您也从未提起过。”

“那是在1969年,我刚在师大任教不久。4月19号那天,我去重庆路的新华书店,恰好赶上两个派系武斗。我想找个地方躲躲,刚跑了几步,就感到下身一热。后来我才知道,一颗子弹从这里打入,从大腿后侧穿出。”周振邦在自己的下体比画了一下,“躺在病床上,我一直在想,到底是怎么了?为什么这个城市里的人都变成了这个样子?我感到我在大学里学过的所有理论,都无法解释这场灾难。他们不能用野兽来形容,因为野兽不可能保持这种行为的高度一致性——但他们又失去了人性。”

“所以,您开始研究斯金纳?”

“对。因为他的理想是构建这样的社会:统治阶层由心理学家组成,负责制定法律和政策来制约或者教化公众,使他们既具有人性,又服从指令。”周振邦站起来,指着窗外,“锦程,你可以设想一下,如果这个社会中的全体公众都能够保有高尚的人性,同时接受正强化——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世界。”

“您的意思是……”杨锦程慢慢地说道,“彻底消除类似灾难重演的可能性?”

“对!”周振邦的语气肯定,“即使有大的社会运动,也会让这个世界大踏步地前进!”

“如果是那样……”杨锦程的目光变得游离,表情如梦似幻,“那就是完美世界。”

“是的。”周振邦也激动起来,“科技已经改造了世界太多,是时候改造人类自身了——如果鸽子都能够学会打台球的话,人类,人类能学会的技能是不可想象的!”

“也就是说,我们所做的,是改变人类发展史的事情?”

“锦程,斯金纳证实了奖赏有利于人们建立良好的行为,而我们要做的,是证明惩罚具有同样的塑造作用。”周振邦把手按在杨锦程的肩膀上,目光炯炯地看着他,“我们,你和我,可以让心理学变得前所未有的伟大!”

杨锦程怔怔地看着周振邦,忽然热泪盈眶。

凌晨4点,一辆奥迪车缓缓停在C市社会科学院家属区的一栋楼下。杨锦程拉开后车门,随即又打开后备厢,拎出一个大大的纸箱,然后扶着脚步虚浮的周振邦上楼。

把周振邦扶进室内,杨锦程又为他倒了一杯热水后,就起身告辞。周振邦已经有些不胜酒力,身体变得不受控制,头脑却异乎寻常的清醒。也许是和爱徒畅聊的结果,他依旧很兴奋。喝干热水后,周振邦还是没有丝毫睡意。他在餐桌旁坐了一会儿,起身寻找香烟。刚站起来,却无意中看到了杨锦程放在门厅里的纸箱。

周振邦皱皱眉头,心想这小子又玩什么鬼花样。他把纸箱拎起来,发现它很重。周振邦好奇心大起,用裁纸刀剥开外包装后,却一下子愣住了。

这是杨锦程送他的生日礼物——一个近乎完美的斯金纳箱复制品。

翌日下午,周振邦的办公室。

杨锦程锁好门,确认不会有人来打扰之后,拿出一个密封好的文件夹,开始对周振邦汇报。

庞大的“教化场”计划已经秘密进行了十二年。虽然参与者众多,但是除了周振邦和杨锦程,没有人知道这个计划的全貌。他们用很长时间挑选了一些人作为实验对象。这些人来自于不同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,基本可以代表最普遍的社会阶层。然后,以心理研究所的名义,安排实习生对实验对象进行跟踪观察,要求他们客观记录实验对象的日常生活。在掌握了实验对象的基本行为规律和心理特征之后,就安排志愿者介入他们的日常生活。对志愿者的选择是极其严格的,除了要进行身份、有无前科及品行的多重审查外,还要确认彼此间没有交叉的社会关系。志愿者的介入是多种模式的,而且实验内容都是一些人为的突发事件,因此,必须一次完成,例如目睹性行为、被陌生人拥抱等等。介入之后,志愿者会获取一定经济报酬,并签署保密承诺书。同时,再由一批新的实习生继续跟踪观察各实验对象,记录他们在介入情境发生后的行为变化。每隔一段时间,实习生就会重新更换,以此确保可以全程关注实验对象,又不会有人因此逐渐洞悉实验的内容和终极目标。

教化场计划的第一阶段用时十年,实验对象共有五人。虽然耗费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,然而,除了目睹性行为的姜德先之外,其他的实验对象并没有出现行为规律的明显变化和剧烈的情绪反应。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周振邦的信心,他和杨锦程又精心挑选了十名实验对象,并对其中一部分人进行了人为情境介入。

杨锦程要汇报的,就是对这些人的跟踪报告。

报告可谓事无巨细,从研究对象的生活起居、作息时间、行为规律,到情绪变化、人际关系及工作和学习情况,几乎可以说无所不包。报告的最后,是杨锦程对实验对象在情境介入前后的对比及分析意见,也是此次汇报的重点。

“您看看这个。”杨锦程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周振邦。照片上是一个男孩,十一二岁的样子,穿着肥大、宽松的校服,边咬着冰淇淋边走,脸上是轻松、愉悦的笑容。

“他叫谭纪,十二岁,就读于C市红园区第六小学六年级三班。”杨锦程翻看着手里的资料,“性格单纯、开朗,父母皆有正当职业,收入尚可,家庭关系良好。”

“嗯,我记得这个人,介入情境是突然带入黑暗场所,对么?”

“对。志愿者叫蒋沛尧,他冒充谭纪的父亲的同事,把他带到电影院看电影,并让他喝下掺有麻醉剂的汽水。谭纪昏迷后,蒋沛尧把他放进座位下方。电影散场后,没有人发现谭纪还留在电影院里,直到电影院关闭。我们后来得到的情况是:谭纪苏醒后,在漆黑一片的电影院里哭泣、四处奔走,最终再次昏迷。后来,是一个值班员发现了他。”

杨锦程合上文件夹,嘴角浮现一丝神秘的微笑:“我们原来的预想是,谭纪会因此对黑暗场所产生恐惧心理,进而影响他的行为规律。然而,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。”

“哦?”周振邦顿时来了兴趣,“是什么?”

“您再看看这个。”杨锦程又拿出一张照片。照片的主角依然是谭纪,只不过,此时的他站在原地,正在茫然四顾,表情既焦虑又恐惧。

“他好像……”周振邦看着照片,皱起眉头,“迷路了?”

“对。”杨锦程笑笑,“他失去了一样东西——方向感。”

“方向感?”

“是的。谭纪再也分不清左右或者东南西北,即使是回家那条走了十几年的路,他也会迷失方向。在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,他上学和放学都不得不由父母来接送。第二批实习生的报告显示,谭纪从此不爱出门,人际关系变得疏离,交往的圈子也迅速缩小。可以预见的是,今后任何与方向感有关的技能,他都难以学习。”

“我们希望他产生对黑暗的恐惧,他却失去了方向感……”周振邦仿佛失神般自言自语,“人类的大脑太复杂了——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们没有搞清楚的?”

“而且,还有件事情,我觉得应该提醒您。”杨锦程顿了一下,“在第一批实验对象中,谭纪的反应最强烈,也最明显。同时,我发现,针对谭纪的介入情景的强度,是最大的。”

周振邦没有说话,起身在办公室内来回踱了几圈。杨锦程合上文件夹,静静地坐着,等待老师的进一步指示。

终于,周振邦停住了脚步,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。

“准备第二批实验,同时,修改介入情境计划。”周振邦的神色严峻,眼镜片后射出难以遏制的光芒,“提高介入情景的强度。”

夜幕降临的时间越来越晚,种种迹象表明,夏天即将到来了。

C市玻璃纤维厂附属子弟小学的操场上人迹寥寥,这空旷的场地显得比平时更为巨大。跑道上,是几个正在慢慢散步的老人。他们或独身一人,或两两成对,要么听着随身携带的收音机,要么彼此闲聊。火红的太阳正在这个城市的西侧缓缓降落。此刻,落日的余晖所及的地方都被勾勒出淡淡的金边。下班晚高峰即将过去,沉寂了一整天的各色楼群正呈现出傍晚时分最热闹的景象。几乎每个窗口都传出炒勺与铁锅碰撞的声音,伴随着煎炒食物的混合味道,飘散在依旧温热的空气中。

在操场的西北角,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水泥乒乓球台前忙碌着,球与墙壁碰撞的清脆声响依稀可辨。

那是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,正对着墙壁全神贯注地打乒乓球。虽然对手只是一面墙,小男孩依旧玩得不亦乐乎,汗水从头上流下来,濡湿了通红的脸蛋。每次对手“回球”出界,小男孩还会捏紧拳头喊一声好。

在乒乓球台旁边,是一个巨大的水杯,里面还有四分之一左右的存水。

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,校园内呈现出一片肃杀的氛围。当教学楼上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后,它变得沉默而硕大,仿佛一只蹲在黑暗中,伺机而动的巨兽。

在教学楼顶,一个男子默默地站着,目光始终盯着西北角上的小男孩。良久,他看看手表,拎起脚边的一个塑胶袋,转身离开。

此时,落日终于消失在校园围墙以外更远的地方。瞬间,夜色就吞噬了寂静的操场。

小男孩对此一无所知,他甚至不知道太阳是何时落下的,他只知道,乒乓球在空中的轨迹已经越来越模糊,最后,完全看不清了。

在一次精彩的扣杀后,小男孩喘着粗气,放下了球拍。他很满意,因为“对手”完败。

他把球拍和球放进书包里,又拿起水杯,一口气把水喝光,然后,一边擦汗,一边向教学楼走去。

在教学楼门口,小男孩遇到了正拎着钥匙出来锁门的值班大爷。老头一看是他,不由得笑骂道:“又是你这个臭小子,天天这个时候来撒尿!”

小男孩冲他吐吐舌头,笑嘻嘻地跑向走廊尽头的厕所。

黑暗的走廊显得无比漫长。这座历史悠久,年久失修的小学校处处透出破败的模样。肮脏的墙围、掉落的墙皮、粗糙不平的水泥地面。小男孩跑到厕所门口,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径直走向小便池。

天花板上是一盏十五瓦的灯泡,正在发出嘶嘶的异样声响,同时忽明忽暗,仿佛是一只在不断眨动的独眼。小男孩顾不上这些,一心想排空鼓胀的膀胱,拉开裤子就尿起来。

有力的水流冲刷在瓷砖便池中,发出哗哗的声音。

突然,在他身后,传来一声粗重的叹息。仿佛一个伤重的人在垂死呻吟。

小男孩抖了一下,从身体里喷涌而出的水流也瞬间中断。他微微侧过身子,仔细倾听着,可是,耳畔除了灯泡的嘶嘶声外,再无异响。

他撇撇嘴,转过身,继续痛快淋漓。就在水流渐小的时候,又一阵奇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
“啊——”

这次的声音更加清晰、悠长。小男孩猛地转过身来,任由残余的一点尿液滴在自己的鞋子上。他来回扫视着面前的四扇木质隔断门,最终确认那声音来自左起第二扇门内。

小男孩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裤子,左右望望,又把视线投向那扇漆面斑驳的木门。此时,电灯的嘶嘶异响让厕所内显得更加寂静,小男孩有些紧张,更有些好奇。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,竭力把耳朵凑向那扇木门,却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声音。

小男孩突然觉得嘴巴很干,他舔舔嘴唇,清清嗓子,大声问道:“有人么?”

话一出口,小男孩也被自己颤抖的声音吓了一跳,不由得后撤了半步。

木门里一片死寂。

小男孩的表情变得疑惑,他又向左右看看,最后,整整肩头的书包带,咽了口唾沫,慢慢地伸出手去,试探着推了推木门。

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,露出一条缝。

小男孩的手上稍稍用力,木门被推开了大半。

头顶的灯泡忽明忽暗。小男孩倒吸了一口冷气。

木门里,一个全身黑衣的人背对着自己,面向墙壁,两脚跨立在便池上。

小男孩还来不及询问,黑衣人就慢慢地转过身来。

在频繁更替的光明与黑暗中。

小男孩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眼睛瞬间睁大,知道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,也知道自己的嘴巴完全张开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因为他看到了黑衣人的脸——不,那不是一张脸。

那是一个光滑、惨白,没有五官的平面。

值班大爷蹲在教学楼门口,跟着脚边的收音机,摇头晃脑地哼唱着二人转。一根烟吸完,他突然意识到,那个天天晚上来撒尿的乒乓小子还没有出来。

老头儿有些生气,甩着手里的钥匙走向长廊尽头的那间厕所。

气冲冲地推开木门,他大声骂道:“你这个臭小子,掉坑里……”

这句诅咒他只说了一半,就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原地。

小男孩侧着身子,躺在厕所中间的一摊污水中。

C市社会科学院心理研究所。杨锦程办公室。

杨锦程看着面前的男子在保密协议书上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,确认无误后,他把那份协议书锁进保险柜里。然后,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男子。

男子伸手去接,却发现信封另一端的杨锦程并没有松手。

“从现在开始,你和我们再无瓜葛。”杨锦程目光炯炯地看着男子,“我说清楚了么?”

男子点点头。杨锦程松开了手。男子从信封里取出一沓钞票,数了数,冲杨锦程微微颔首,起身欲走,突然又想到了什么。

“那孩子……”男子似乎欲言又止,“后来怎么样了?”

“那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。”杨锦程垂下眼皮,自顾自点燃一支烟,“拿到报酬,这件事和你就没有关系了。”

男子有些尴尬,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后,转身走出了办公室。

杨锦程静静地吸完一根烟,看看手表,拿起一个文件夹,出门去了小会议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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